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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一条洄游的鱼

来源: 海外网   日期:2019-07-13 00:00:00  点击:6967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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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群山踞龙》   韦明华绘

《赶集路上》   邓文惠绘

洄游,在《现代汉语词典》上的解释很简单:“海洋中一些动物(主要是鱼类)因为产卵、觅食或季节变化的影响,沿着一定路线有规律地往返迁移。”拟这个题目,出于不久前的贵州开阳之旅。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,我26年前生活过两个月的地方。

26年前我26岁,是解放军接兵部队的排长,在开阳住的地点离县城几十公里,当时叫青禾区,现在改为禾丰乡。在区税务所的小楼上,无电话、电视,亦无报纸、刊物,居然顺顺当当地熬过了60天,而且是在天寒地冻的正月里,现在想想真有些不可思议。我在开阳接新兵,接那些住在深山箐上的布依族、苗族战士,他们大多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初期,普遍身材不高、营养不良,我和武装部长曾拿着一根1.6米的竹竿挨个儿比画,矮于竹竿的一律不要,让不少人遗憾而去。剩下的体检、目测、政审,最后家访,四关过后,这批开阳子弟便穿上崭新的军装,虽然还没有帽徽领章,但威武挺拔了许多。他们由我们领着,先乘汽车,再坐火车,“叮叮哐哐”地入云南赴戎机了。

那是1978年3月5日,青禾的士兵不少人第一次到县城,第一次乘汽车,他们的新鲜感是异常强烈的。一年过后,我们和邻国发生边境冲突,这批开阳士兵在战场上表现英勇,不过其时我已转业回北京,在《文艺报》当编辑,战事离我虽远,可内心从没少过挂牵。后来著名的“老山英雄团”就出在我的部队,电视连续剧《凯旋在子夜》表现的也是我的部队。我们留在部队的战友们,当时一起当排长的伙伴,由于战功卓著,有好几个成为将军,偶一聚会,谈起当年,都感慨万千。

可见回忆本身就具备“洄游”的性质。此次走开阳,于我而言,是一次从精神到物质的洄游。禾丰是觅食的浅滩,我觅的食物是26年的岁月。

在雨中进入开阳县城,26年的变化使我认不出开阳的旧貌。街道变宽了,两旁高大的楼房一如广东珠三角的建筑;昔日的黑瓦木板房已属罕见;弥漫在城中的煤烟气息亦不复存在;当年我们接兵部队驻扎过的县委招待所门面犹似,实际上早已改造多年。听当地人介绍,开阳产上好的黄磷,产富硒茶和大米,也产煤炭和奶制品。不过照我看,开阳最好的资源是绿色的大自然、绝美的风景,开阳的绿水青山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。

雨仍在下着,猛然有诗句闪现:

故地二十六年前,

曾忆青禾雪漫天。

多情唯有开阳雨,

追身随影洗华年。

下午5时,驱车青禾。雨中走过当年山路,想起接兵时的苦寒岑寂,想起正月间的大雪,感到此次洄游正是时候。冬季的青禾与夏季的禾丰,注定有着不同韵味。

青禾依旧。仍是那条小街,仍是一些古旧建筑,仍是小小的邮政所和小小的税务所,我住过的小楼加高了两层,可我仍找到了当年住过的小屋。我还找到了昔日工商所李所长的旧宅,这个河南老兵的家曾是我多次就餐的地方,他的儿女们曾是我讲故事的热心听众,如今他已搬回开阳县城。小屋没锁,推开门一看,满屋的塑料拖鞋,已成为仓库……

在青龙河畔一家餐厅吃饭,雨仍在下着。喝着土制的杨梅酒和黄果酒,看一眼波涛翻滚的河水。河水猛涨,已满河槽,河水浑黄,早不见26年前冬天那消瘦的模样。昔日坐在古桥下垂钓的儿童们,如今早已人到中年。唯一不变的是被称为“玉龙捧金盆”的坝子,坝子上的庄稼,还有高高的土司山寨马头寨,以及餐厅对面那写着旧日标语的木制粮仓,还有河畔的那株老柳树。

记得26年前我常漫步河边,这株老柳树在冬日的阳光下像一株巨大的盆景,枝干峥嵘,引发人无尽的联想。我曾把它想象成这块土地的守护神,并在日记里企图描绘出它的古拙形象。现在老柳树在雨中傲然挺立,枝叶繁茂,全然不是冬日里萧索的气象。于是得一小诗:

散文诗乡我曾游,

无心补硒少年头。

青龙河畔柳仍在,

柳丝不系旧时舟。

有诗,有酒,有雨,有26年前旧景重现,我的洄游便更有滋味起来。

禾丰现在的全称是禾丰布依族苗族自治乡,它昔日所辖的两个公社:龙广和哨上,如今改为南江苗族布依族自治乡。26年前我曾走遍这几个公社的土地,去应征新兵家中逐一走访,为此我写过2万余字的《开阳手记》,详尽记录了1978年1月5日到3月7日接新兵的过程,也顺便记下了一系列有趣的地名:懒板凳、鱼上坡、石猫,还有关于龙广地形的民谣:“龙在山顶望,金鸡配凤凰。脚踏狮子背,天鹅抱蛋卧两旁。”凤凰寨如今成为旅游胜地,而且是从青龙河一路漂流下去的终点站。晚饭毕,驱车到龙广,在凤凰寨远眺,居然有大批白色的鸟儿栖居在寨中树林,像鹤像鹭,但更大的可能是白鹇,它们是山寨的福音和吉祥物,26年前未曾相见,此番相见真是缘分,只是暮色迷离,有些看不真切。

回到开阳县城已过22时,匆匆放下行李,去寻找惦念许久的李所长——李文轩。李所长今年87岁了,抵达他温暖的家,重听他不改的南阳乡音,重品开阳富硒茶,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。

第二天又走禾丰。正值当地一个特殊的节日:布依族的“六月六”。其热闹程度堪比春节,有舞龙、舞狮,有斗画眉、扭扁担,还有乡政府举办的大型歌舞节目。雨自然早就停了,太阳热辣辣的,坐在烈日下看演出,反倒怀念起昨天的雨来。演出是朴素而又深情的,尤其是苗族少女少男们的“跳圆”,土司山寨马头寨民们的花灯,还有开阳教师们的大合唱,都呈现出一股罕见的朝气和热情,这气氛是我26年前所未曾感受过的。

这一天,我还在马头寨找到了一位当年的退伍战士,现在的乡村医生宋升鹏,他的侄子当年是我带走的一名新兵。宋升鹏的生活条件不错,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只是见面之后都感叹起岁月无情催人老。

对我而言,一条洄游的鱼,游到它当年觅食的沙滩,掀起几朵轻且浅的浪花,而后一切复归于平静。岁月如昔,亦如平常,开阳和青禾的山水依旧,只是26年前一个“高排长”匆匆来去。初来时的身份是一名接兵部队的排长,尔后由军人变成文人,由消瘦的青年军官变成戴眼镜的中年干部,变成一条溯着生活和生命的河道兴冲冲洄游的鱼,从这里洄游,直向更远的远方。(高洪波

《 人民日报海外版 》( 2019年07月13日   第 11 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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