赫哲族“撮罗子”。
乌苏里江风光。
开栏的话
今年,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!在本报新年改版之际,大地副刊特别策划推出“神州观览”栏目,以文学呈现神州之美——山川地理之美、风物人文之美、时代精神之美。欢迎各界作者惠赐力作佳构,以美化人。
嘭嘭嘭!啪啪啪!无数生猛的影子搅乱了乌苏里江上游江汊子里的宁静,那喧嚣的场面出现了——“达乌依麻哈!达乌依麻哈!”黑嘎爹兴奋不已,左手摁住自己的胸口,生怕喊出声来。
“达乌依麻哈”,是赫哲语,就是大麻哈鱼的意思。每年秋风起,白露到,乌苏里江江汊子里就聚满了大麻哈鱼。
江岸上,景象更壮观。晒干的鱼坯子摞起来,一垛连着一垛,蜿蜒数里。赫哲人把大麻哈鱼当马料,马要补膘的时候,就把大麻哈鱼的鱼坯子捣碎,掺在草料里喂马。那马就雄赳赳,气昂昂,撒欢儿尥蹶子,有使不完的劲儿,毛色也亮闪闪的。嗯,“达乌依麻哈”——准时回来的鱼回来了!
黑嘎爹是赫哲族渔民,肿眼泡,高颧骨,额头沟壑纵横,手掌满是老茧。一看就是个勤于劳作的人。他用木桨划着一条“威乎”,常年在这条江上打鱼。也撒网,也下缆钩,也下倒须笼。当然,他还是叉鱼的高手——十几米远的距离,把鱼叉抛出去——嗖!能准确命中鱼背。
“威乎”是赫哲语,独木舟的意思。一根粗壮的黑桦木,截取最好的那段,沉水下沤七七四十九天,捞出来,用凿子凿出一个凹槽。为了防止木头腐烂变形虫蛀,再涂上一层熬制好的大麻哈鱼油,一个“威乎”就算做妥了。再配一支白桦木的木桨,就可划着它,下江捕鱼了。
然而,作为独木舟,“威乎”毕竟太原始了。村主任曾建议黑嘎爹换一条柴油机动船,一给油门“突突突”满江跑,又好看又省力气,作业效率也高,可黑嘎爹就是不换。他说,还是“威乎”好!
黑嘎爹住在江汊子边上一处“撮罗子”里,孤零零的,显得有点另类。“撮罗子”是赫哲族人的传统建筑物,它的骨架是由七根或九根斜立的粗壮桦木柱子构成,顶端咬合在一起,起固定支撑作用。然后再把细一些的桦木杆铺排在骨架之上,外面覆盖桦树皮,里面用大麻哈鱼皮做内壁。“撮罗子”高盈丈余,内阔七八尺,远观形似未完全撑开的银色大伞,近看状如征战归来刚卸下的铠甲。走进黑嘎爹的“撮罗子”,里面正中间是火塘,火塘上方烤着鱼坯子,还有一捆一捆的旱烟叶。角落有木板搭的地铺,上面铺着大麻哈鱼皮。旁边摆放的是工具箱、煮奶锅、鱼叉和网具,除了这些,现代化的东西就是一台陪伴着黑嘎爹的半导体收音机了。“撮罗子”虽然有些简陋,但黑嘎爹却住着踏实、安稳、睡觉香。
前几年,政府搞新农村建设,给赫哲族渔民盖了两排崭新的海青房(东北民居,全部用青砖青瓦构筑)。院内迎门处立一“照壁”,“照壁”正面写着大大的福字。海青房整洁明亮,比“撮罗子”舒适多了。政府号召赫哲渔民告别“撮罗子”,搬进新房,大多数渔民都喜气洋洋地搬进了新居,可黑嘎爹对海青房不感兴趣。村主任磨破了嘴皮子,黑嘎爹就是不搬。
本来,政府的政策还是弹性而暖心的,考虑到赫哲人的传统习惯,政府主要还是采取尊重赫哲族人意愿的原则,不搞强迫,不搞一刀切,不搞硬性搬迁。
可是,村主任觉得黑嘎爹不听“招呼”是明摆着在犯傻,政府的好政策你咋不领情呢?于是“没收”了黑嘎爹的“威乎”。咔嚓一声,一把大锁把“威乎”锁进了村委会的仓库里。这下断了黑嘎爹下江打鱼的念头。无奈,黑嘎爹只好也搬进了窗明几净有彩电有冰箱的海青房。可住进新房的黑嘎爹两眼发直,人也蔫蔫的,一下没了精神。
村主任赶紧跑来,一看情形有点不妙。只听黑嘎爹不断念叨两个字:“威乎……威乎……”请来郎中号脉问诊,也没弄清楚到底得的啥病。
忽然,村主任想起什么,一拍脑门儿,啊呀,差点忘了!
村主任赶紧派人把“威乎”扛来,戳到屋中央,指给黑嘎爹看。看到熟悉的“威乎”,黑嘎爹的头动了动,立时,眼睛亮了。
未出几日,没吃药没打针,黑嘎爹的病就神奇地好了。村主任摇头感慨,没办法,就是打鱼的命啊!那个划着“威乎”的身影又出现在江面上。江边,那个“撮罗子”的烟囱里,又飘出淡淡的炊烟。
万万没想到的是,后来省里搞全域乡村旅游,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游客,最感兴趣的竟然是江边黑嘎爹的“撮罗子”,个个大呼小叫,赞叹不已。
啧啧,这个一度要告别的“撮罗子”竟成了赫哲族传统渔猎文化的看点,噌地一下,变得那么有价值了!可此时江汊子里的其他“撮罗子”已经都拆了,黑嘎爹的“撮罗子”成了独有的风景。
这天,黑嘎爹坐在“撮罗子”门口的一个木墩上,掏出枣木杆的烟袋,点燃,使劲吸了两口。一缕青烟,升腾起来。他看看远处渐渐起雾的江面,看看近处满架婆娑摇曳的鱼坯子,心满意足。
可是,一个阴影又罩在他的心口——有那么几年,大麻哈鱼竟谜一般没有来。这是出人意料的。怎么会呢?当然了,大麻哈鱼没来,别的鱼还是有的,只不过别的鱼也越来越少,个头也越来越小。然而,黑嘎爹始终相信,大麻哈鱼一定会回来的。因为,大麻哈鱼是乌苏里江的魂儿啊!
江在,魂儿就不会丢。
黑嘎爹一直在岸上“撮罗子”里等待。虽说手里结着网,忙着活计,但他的心思全在江里。凭江面上飞蛾聚群的反常现象,他判断,洄游的大麻哈鱼就要到了。这不,说到就到了。
大麻哈鱼,略似纺锤形,鱼身上有淡青色和粉紫色条纹,腹部有一明显红印。别名:大马哈鱼、达发哈鱼、麻特哈鱼、果多鱼、罗锅鱼……
海外鱼来亿万浮,逆流方口是鳑头。
至今腹上留红印,曾说孤东入御舟。
这是清人描述大麻哈鱼的诗。大麻哈鱼主要分布在太平洋,所以也称太平洋鲑鱼。亦海亦江,只要时令一到,中国的黑龙江、乌苏里江就会有大麻哈鱼逆流而上,寻找它们的故乡。
穿越浩瀚的海洋,能准确找到自己的出生地,至今科学仍然无法解释清楚。有研究说,大麻哈鱼大脑里可能有一种铁质微粒,像指南针一样,能够使它们准确找到前进的方向和出生地点。然而,这毕竟只是一种“可能”。
通常,它们在大海里生活四到五年后,进入性成熟期。于是,一个声音便召唤着它们——回家。它们在某个早晨聚集起来,庞大的队伍,浩浩荡荡,向着一个方向出发了。
它们日夜兼程,由日本海、鄂霍次克海溯水而上,进入黑龙江或乌苏里江,每昼夜可行四十公里(加上水流速度六十公里,实际上每昼夜要逆水而行一百公里),劈波斩浪,势甚汹涌,訇然有声,数里可闻。为了越过一道一道的障碍,它们不断跳跃,一次,两次,三次……它们跳跃的高度可达两米三米,甚至四五米。
途中危险重重,它们全然不顾。在海中,海豚、虎鲸的围剿不断。在河中,棕熊、狐狸和狼的围攻更是惊险。一个洄游季,一只棕熊就能吃掉两吨多大麻哈鱼。空中还有白尾海雕、北极鸥也虎视眈眈。无数食肉动物等着它们——它们是美味,也是脂肪,只有吃了它们,才能抵御寒冷的冬天。
有无数的大麻哈鱼在洄游的途中成为另一个生命的食物,也有无数的大麻哈鱼活着,继续前行。因为它们要去完成一个使命——繁衍后代,然后离世。
大麻哈鱼洄游最远的里程可达三千五百公里,持续洄游六十余天。洄游入江旅程中,它们居然不摄入食物——这种极端的行为,令人不可思议。
它们从出生那一刻起,就开始为回到原点做准备了——充分索食,养精蓄锐。积蓄脂肪,锻炼肌肉。强健体魄,锻炼耐力。然而,一旦洄游进入内陆河流,就再也不吃不喝。
生于江河,长于海洋。
往来生死,周而复始,一代一代。
黑嘎爹说,大麻哈鱼的繁殖地一般都是比较僻静的河段,河底为沙砾地,水质澄清,水流舒缓,水温在五度至七度之间。小鱼仔长到足够大,就会离开它们的出生地。每当暮春时节,江河解冻,大麻哈鱼幼仔,即乘流冰入海,最远可以到达白令海峡和北冰洋。大麻哈鱼一生只繁殖一次。产子后,雌雄大麻哈鱼就在旁边巡护,狠命撕咬敢于来犯者。七八天后,筋疲力尽,遍体鳞伤的大麻哈鱼便会双双悲壮地死去。
大麻哈鱼皮淡黄色,可制成衣服。赫哲人称其为“鱼皮鞑子”。此鱼皮柔软、保暖、轻便、耐磨、防水,可染成各种颜色。阳光一照,色彩斑斓。
黑嘎爹会缝制鱼皮衣,是黑嘎爹祖辈传下来的手艺。一般做一件大麻哈鱼的鱼皮制品,前前后后,需要二十多天才能完成。如今,赫哲人很少穿这种衣服了,只是一些来旅游的游客,觉得好奇,作为工艺品,买走收藏了。
三年前的某日,在俄罗斯远东城市打工的儿子黑嘎回来,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克罗地亚姑娘,名叫冬妮娅。那姑娘水灵灵的,散发着一股紫罗兰香气。黑嘎爹慌了,悄悄跟黑嘎说,这怎么行呢,人家姑娘怎么住得惯“撮罗子”呢?你们还是去城里吧。黑嘎爹就赶黑嘎带着冬妮娅走。可是,冬妮娅说,她就喜欢“撮罗子”,赶也不走。还左一声爹爹右一声爹爹地叫着。
黑嘎就出生在这个“撮罗子”里,黑嘎娘生他时难产,黑嘎呱呱坠地,黑嘎娘却永远闭上了眼睛。
想起这些,黑嘎爹的眼睛有点潮。
黑嘎爹收起枣木杆的旱烟袋,把铜烟袋嘴儿一端往后衣领子里一插,鱼皮烟口袋坠在胸前,悠荡着。他干脆把“威乎”的缆绳解开,哗哗哗!下江捕鱼了。
黑嘎和冬妮娅在黑嘎爹的“撮罗子”旁边,又搭建一个更大的“撮罗子”,开了一家江鱼馆,取名“撮罗子江鱼馆”。江水炖哲罗鱼、红烧江白鱼、咸鱼贴饼子、酱烧大麻哈鱼,这四道菜,很快就出了名。
冬妮娅有一双巧手,从江边采来许多野生蓝莓果,找来坛坛罐罐,自己酿制出了蓝莓酒,芳香扑鼻。还弄来四箱土蜂,养土蜂割蜜。蜂蜜是椴树蜜,白蜡一样的白,又稠又黏又甜。某晚,竟引来两只黑熊光顾,围着“撮罗子”转圈圈,企图偷吃蜂蜜。幸亏黑嘎爹早有防备,一则蜂箱外加装了铁栅栏装置,“黑瞎子”嘴巴根本伸不进去,二则在铁栅栏外面放了几穗玉米棒子,故意让“黑瞎子”偷走。“黑瞎子”得手后,就不再纠缠了。这里的蜂蜜成了有故事的蜂蜜。
黑嘎和冬妮娅还抡着镐头,在江边开辟出一小块菜田,种了豆角、黄瓜、小葱、芹菜、莴苣、大头菜和西红柿等,应有尽有,自产自用,其乐陶陶。
当然,“撮罗子江鱼馆”,人气旺,生意好。距离不是问题,只要有美味。佳木斯、绥芬河、同江、抚远、饶河、虎林等城市里的许多人特意开车来吃鱼。
不久,江边矗立起一座移动发射塔,在“撮罗子”里也能上网,手机也有信号了。黑嘎和冬妮娅不但经营着鱼馆生意,也做起了互联网生意,办起“撮罗子网店”。卖得最火的,是大麻哈鱼子酱和冬妮娅酿的野生蓝莓酒及椴树蜜,还有就是黑嘎爹缝制的鱼皮制品。订单一个接着一个。黑嘎爹感叹,世道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。
一条江汊子的浅滩上,水流湍急。
黑嘎爹和黑嘎,一个扛着鱼叉,一个提着鱼篓。江边小路上,一前一后,两个身影一晃一晃。远处,雾霭中的“撮罗子”,隐隐约约。
《人民日报》(2019年01月05日08版 李青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