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①:北京通州燃灯佛舍利塔。资料图片
图②:山东枣庄台儿庄古城一景。高启民摄
图③:外国游客在江苏扬州感受广陵派古琴弹奏非遗技艺。庄文斌摄
图④:浙江杭州,日落后的拱宸桥灯火通明。资料图片
引子
在京杭大运河南端,有一座石板铺就的古桥,桥拱高高挑起,跃然跨在水面,形如合掌作揖。船家望见此桥,便知道已抵达杭州城。
桥,即拱宸桥。一条1790余公里的浩荡长河,穿越北京、天津、河北、山东、江苏、浙江等省市,奔流不息,紧紧牵动南北,成为著名的华夏文明之河。
2014年,中国大运河项目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。申遗圆梦,保护文章也逐渐开篇。2017年2月24日,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北京城市副中心建设时强调,通州有不少历史文化遗产,要古为今用,深入挖掘以大运河为核心的历史文化资源,“保护大运河是运河沿线所有地区的共同责任”。
千年运河,有过气象万千的繁盛,也有过舟稀鞍冷的困顿,而伴随着运河一直流淌的,是那一缕源远流长的文脉。
融通
大运河改变了中国文化的延展空间,燕赵、齐鲁、荆楚、吴越,乃至巴蜀和岭南,相对隔离的文化板块,在一条运河上交相辉映,融通向前
元旦,杭州,晨曦微露,大运河两岸不断闪现一拨拨健步而行的市民的身影。新年走“运”,是杭州近年来兴起的“新年俗”。
水岸平阔,杨柳泛青,货船在河上驶过,船头岸边相互看得见脸上的新年喜气。沿武林门码头,到拱宸桥之间,6公里上下,尤其热闹。走得快了,在桥头点杯咖啡,沏壶龙井,发会儿呆,等等家人。船舷压着水浪起落,运河水波拍岸,如同过往的时光流淌在河床上。
运河北端,北京通州。非遗传承人赵庆福留下了他一生唱过的船工号子。号子的喊唱中,听得到船工纤夫的日常,起锚、摇橹、装舱、立桅、跑篷、闯滩。号子包罗万象,还原了宏大历史下一个个个体的奋斗拼搏。
漕运年代,急滩船闸只能由纤夫拉动。待到河流平稳,才能重新扯起风帆。可以想见,大运河上船队头尾相接,艄公号子此起彼伏,岸上船上热火朝天。
古时有句俗语“流成的杭州,漂来的北京”,道出城市和大运河的关系。即使粮米漕运已在历史中消失,铁路、公路、航空各擅其长,中国大运河仍是全世界里程最长、运输最为活跃的内陆人工河道。
在久远的年代里,用一条河连通遥远的北国和江南,是个惊人的构想。
当时间推移到魏晋以后,淮河以南沃野千里,经过先民世代经营,成为粮、棉、油、蚕桑、麻的主要产区和中央政权财赋的重要来源。隋炀帝利用湖泊、河流和一段段古运河,打通开挖了一条以洛阳为中心,北至涿郡、南达余杭的大运河。
这条跨越地球10多个纬度的宏伟工程,拉开了中国大地的河运格局,也把陆海两条丝绸之路连为一线,成为京杭大运河的前身。
海河、黄河、淮河、长江、钱塘江5条东西向的河流,因大运河而南北贯通。中国历史上也因此出现了政治重心北移、经济重心南移,而南北却不断加深融合的大一统局面。大运河改变了中国文化的延展空间,燕赵、齐鲁、荆楚、吴越,乃至巴蜀和岭南,相对隔离的文化板块,在一条运河上交相辉映,融通向前。
这是一条充满生机活力的水路,杭州、扬州、淮安、济宁……沿线串起一座座璀璨的城镇。丝绸、陶瓷、茶叶因大运河流向八方,杨柳青年画、吴桥杂技、淮扬菜因大运河名扬四海,四大名著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西游记》《红楼梦》与大运河沿线都有着不解之缘。
繁荣的大运河贸易,促进了各地人员往来和文化交流。那时候的北京天桥,是一片民间艺术的海洋。来自各个地域的民间艺术,有了传播和交流的机会。
水路也是戏路。被称作“百戏之祖”的昆曲,最早便出自江苏太仓南码头,当年那里“粮艘商舶,高樯大桅,集如林木”,循着水网可通达全国。江南的越剧、昆剧,到扬剧,再到豫剧、徽剧、吕剧、梆子剧,直到评剧、京剧,大运河串起台台大戏。徽班进京,也是沿大运河北上,才诞生了京剧这一新剧种。
沿着大运河展开的世界,有阳春白雪,自然也有烟火人间。
在江苏新沂的窑湾古镇,至今保留着特有的商业民俗“夜猫子集市”。大运河在这里连通骆马湖,渔民最多时高达4万人。半夜2点,人们从四面八方摇船而来,借微弱光线完成生活用品和水产交易,天亮前摇船而去。价格高低、品质好坏、数量多寡,全凭诚信。
如今水上的乌篷船、水泥船都改成了机动船,济宁微山湖以南河道仍承载着航运任务,苏北和苏南段尤为繁忙。每逢船闸,都有船只排队,苏州等航段还会有“堵船”现象发生。这是一条活着的运河,人与河的故事仍在继续。
传承
大运河是一条真实的河流,也是一条无形的经脉。运河水浸润的,不惟和平年代的惬意生活,也有自强救国的慷慨悲壮和一脉相承的勤劳奋斗
1289年,元世祖忽必烈将隋朝大运河截弯东移,从临清直抵淮安,这便形成了沿用至后世的京杭大运河,北方政治中心与南方经济中心遥相呼应的格局正式形成。
作为世界上建造时间最早、使用最久、空间跨度最大的人工运河,时至今日,大运河仍在发挥功用,与国民经济紧密结合,成为“活态线性文化遗产”。
河运,带给沿线诸多城镇千年繁华。
在江苏扬州,一条古水道连起大运河与瘦西湖。河岸树木繁密,一处非物质文化遗产集聚区枕河而建。琼花、漆画、汉服、鸟笼,各行业传承人集结在此,互相启发。这片区域被称作“486”——公元前486年,那是最早的一段运河邗沟的开挖年代。
一块黄梨木板,一把锋利拳刀,一位花样年华的女子正屏气凝神刻字。“发刀要快,干净利落;挑刀要准,不偏毫厘。”身后,71岁的非遗传承人陈义时轻声指点徒弟。
“掌握雕版技术,没有捷径,要靠苦练。就说刻字,基本功起码要练6个月,能刻一些简单的字需要一年,3年左右才能出师。”陈义时表示,“伴随着大运河申遗,雕版印刷技艺成功入选世界级非遗,越来越受到各界重视,作为传承人,我打心眼里高兴。更重要的是,技艺有了新传人。”
清晨,世居扬州东关街上的张泽清总要约上老街坊,去钜源茶食店叫笼翡翠烧卖,烫碗姜汁干丝,泡壶魁龙珠茶,听段扬州评话。“谢馥春”、老茶馆、“三把刀”……大运河上这些特色浓郁的文化元素,构成一幅魅力四射的长卷,传承千年的“老扬州”生活触手可及。
大运河是一条真实的河流,也是一条无形的经脉。两者都在奔腾,都在贯通,激荡每一个中国人的精神世界。
运河水浸润的,不惟和平年代的惬意生活,也有自强救国的慷慨悲壮。
运河沿途,涌现众多经济重镇,也形成一条战略线路。内忧外患的时代,民族工业的重镇接连沿运河出现,久久回响着自强救国的浪涛声。
山东枣庄发现煤矿,从大运河上运来最早的现代煤矿设备,优质的煤炭再沿运河送往各地。同样兴起的还有造船工业基地镇江,近代民族工业发祥地之一的无锡,外贸港口宁波……
台儿庄古城处于京杭的中间点,是大运河山东段的南大门,也是徐州的北门户,至今保留着多处明清驳岸、码头。1938年,侵华日军南犯,中国军人血战台儿庄,振奋了国人,也震惊了世界。
2006年,枣庄市遍查史料,重修古城。大运河河底轻微清淤,便挖起大量刺刀、枪械等战争遗存。李敬善老人今年86岁,大战那年他年纪还小,只记得回来时满地都是炮和子弹的弹壳。
全城即将沦陷前,中国守军自己烧断退往运河南岸的浮桥。数轮敢死队抡起大刀冲入敌阵,日军最终未能向河岸推进一步,直至溃退。
台儿庄的慷慨悲壮,一次次警醒后世,其价值不断被发掘重拾。2006年,台儿庄原定的地产项目被叫停,大运河和大战遗迹渐次复原。2010年台儿庄古城对外开放,2018年,接待游客超过600万人次。
台儿庄大运河畔有个郁家码头,站在这里,台湾作家郁馥馨感慨万千。尽管生在台湾南投,可是家乡还留着自己的根,用这种方式牵挂着游子。于是,她回到台儿庄,就职当地一家文化单位。台儿庄留下的民族精神是共通的,与孜孜流淌的大运河一样,不因时间、空间轮转而有分毫割裂。
汤德胜,一位年过七旬的摄影师,半个世纪的岁月里,这位生长于运河边的常州人先后3次全程走完大运河。在他的记忆中,自己和小伙伴更喜欢夏天的运河,因为可在畅游嬉闹中度过一个清凉的暑期。但是,运河的夏天也是一个多事之季,由于连年淤积,河道变浅变窄,不惟影响航运,也易泛滥成灾。
他的镜头记录了上世纪60年代数万群众疏浚运河的宏大场景:宽阔的大运河河床中,无数群众挥汗如雨。汤德胜介绍,其实那是在寒冷的冬季,正是农闲季节,运河又是枯水期,所以可以分段疏浚,“两头一堵,就把河水抽干了来清理淤泥。”
那时候没有机械,靠的是肩挑手抬,“100多斤的一副担子,挑起来就走。越往下面挖,往河岸上挑泥的路就越长。”汤德胜说,那种团结一心的奋斗精神,至今想来仍觉豪情满怀。
也正是有了一代代劳动人民的挥洒汗水、辛勤付出,大运河才能千里通波,造福两岸。
盘活
2.5平方公里的棚户区华丽转身,一个旧城改造项目竟不急不躁,花了15年。这是一处运河历史街区,也是一个不断升温的文化地标。文化算的是大账,如果在一地一事上急功近利,从长远看可能会因小失大
杭州拱宸桥畔,一片不过2.5平方公里的旧城改造项目,竟不急不躁,花了15年的时间才完成。棚户区华丽转身,修复成了大运河历史街区,成为一处不断升温的文化地标。大运河也成了杭州于西湖和西溪之外的新名片。
此前的大运河岸边,是出了名的脏乱差。早先得益于大运河之便,聚集了通益公纱厂、浙江麻纺厂、杭丝联等众多大型工业企业。上下班时,桥上人潮涌动。
上世纪90年代以后,产业调整,厂区外迁,拱宸桥一带日渐衰败。旧厂址的围墙一直圈占到大运河边,城市污水往运河排,早上河边站的都是倒马桶、洗马桶的居民。
张菊勤老人回忆,她一家三代10口人挤在楼上楼下24平方米的房子里,没有厨房,上厕所要到外面排队。长达15年的改造中,保留与拆除的争论一直不曾中断。
这里有高家花园、民国“洋关”这样的古旧建筑,也有民居木板房这样的破烂危房,更有麻纺厂、造船厂这样的工业遗存。最后,一个理念逐渐成为共识:“每一栋50年以上的建筑都应该得到尊重。”
文化街区修复完成,原住民没想到,这个焕然一新的街区,他们可以选择回迁。1/3的住户回到了原来的家园。杭州提出的理念是,老居民几代人生于斯、长于斯,运河记忆、生活方式都是传承保护的一部分。
经过修复建造,这里留下了清朝的院落、民国的里弄,也留下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简易公房、筒子楼等。古仓房、老厂房活态利用,成了手工艺体验馆、工艺美术博物馆、刀剪剑扇展览馆、非遗工作室等各类展区。
老居民程赞珍迈出家门,就能在运河边散步,环境变美,配套齐全,他的老屋房价翻了6倍都不止。
穿过拱宸桥拱,舟行3公里,一处石板码头伸到水边,浸在河里。岸上一处院落,白墙斑驳,青瓦木构,这是清代粮仓富义仓,是当年南粮北送的中转站。翻阅2006年的《钱江晚报》,《城事》专栏用一个整版,记录了当年在浙江省委要求下,叫停拆迁,抢救杭州城最后一座天下粮仓的故事。
虽然主体尚在,但经民国战乱,富义仓已破败不堪。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张书恒回忆:“一半是在残存的建筑上考古,一半是在瓦砾堆上清理,在废墟上一步步把富义仓的原貌发掘整理出来。”
如今,富义仓原貌重现,还成为占地6000多平方米的文创空间,已有10余家文化创意企业入驻,成为时尚青年观赏露天电影的一个据点,更有“赵氏工坊”“韵和书院”“粮仓咖啡”等网红商店点缀其间。从稻米粮仓,到精神粮仓,老建筑发出新光亮。
漕粮远输千里,粮仓是最终的目的地。在北京朝阳门内,向南北找寻,仍有禄米仓、东门仓等胡同的名字标示着过往。如今,在东四十条桥南,站在平安大街天桥上张望,现代高楼之间,还藏着一座明清古老粮仓。
近年来,这座被冷落已久的“皇家粮仓”,忽然成为北京文艺生活的富集地带。美食休闲云集,演出展览不断,茶室画廊棋布,人气逐年飙升。从外面看,它坐落在高楼之下,貌不惊人,走进才知道仓廒空间巨大。坚挺的圆木为柱梁,以厚重的城砖砌墙,底铺防潮木板,顶开通气天窗,干燥而舒适。在这600多年的建筑空间里,一部昆曲《牡丹亭》已上演数百场,场场爆满,长演不衰。
文化算的是大账,如果在一地一事上急功近利,从长远看可能会因小失大。杭印路49号本是即将被推倒的旧工厂,没有交给商业,而是交给了创业者,化身LOFT49,成了杭州文创产业的风向标。
皇木厂、宝通银号、潞河驿黄亭子……通州,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漕运重镇,正在实施崭新的规划格局,以保护大运河为主线,修缮通州、张家湾、漷县三座古城历史风貌,构建“文化+”的产业发展模式,将大运河历史元素有机融入城市建设。
文化是活的,修复传承不是空有一个古街的样貌,也不是修建几座传统的房屋。老杭州的杭绣、机绣、烫葫芦回来了,轧染、古琴、小首饰制作回来了。随着工匠扎堆,拾百艺匠人社成立了。有了桥西历史街区的经验,一处处运河支线、老河道旁边的老旧区域一一盘活,修一片活一片,活一片火一片。
这或许是中国东部大地上最美的交通线。船行在杭州、扬州,杨柳夹岸,花枝傍船,野旷天低,鸥鸟翔集。古渡口、芦苇滩、旧纤道、荷花淀,千百年诗情画意又在眼前。
大运河是条安静的河,但她有力地推动着历史的传承、经济的发展、文化的传播、社会的变革。大运河所包容的人间况味,或许比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,更为丰富和厚重。
《人民日报》(2019年01月04日13版 记者 王汉超 郭舒然 申琳 王昊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