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僧和他的盛世福音
文/梁瑞郴
向未将2万多行的《十二因缘》诗卷摆入我案头,着实让我感慨万千。我眼前顷刻浮现西腊最伟大的荷马史诗,它将两部长篇史诗《伊利亚特》和《奥德赛》加起来,其长度也不过2万多行。而欧洲中世纪最伟大的史诗,世界文学的经典之作——但丁的《神曲》,也仅仅是一万五千多行。
诗当然不以长短论英雄。但在当今浮躁而急功近利的时日,居然有人沉心静气,青灯黄卷,经年穷日,长途奔袭,去远征诗国的长途,去翻越诗国山峰,不能不叫人暗暗称奇。
称奇者向未,法号灵悟,是湖南青年文学奖得主,已在中国文学界崭露头角。其少小家贫,及长,落发为僧,礼佛之际,喜文。湖南常德花岩溪,水秀山清,文运昌盛。一山之隔,便是陶渊明躬耕地桃花源。这种文势,大抵由此生发出来,浸染这片山水。
中国历史上湖湘僧界,多有奇人,如永州怀素,便以大地作纸,枯枝作笔,前贤为师,自然为法,创飞龙翔凤,藤蔓虬枝的怀素体,把汉字写得满纸烟云,变幻莫测,人尊“草圣”。向未也堪称当代奇僧了,在沙门冷寂孤寥之中,茕茕孑立,于文学中多有斩获。诗,传记,红学研究,电视剧,每一涉猎,均成气候,俨然一多栖多产作家。
佛教,作为泊来品,在改造与反改造的过程中,在融合搅拌中,面对强大的中国文化的改造,不断地融合发展,用一种新的面目示人。我记得数年前访问印度,和朋友探讨印度佛教与中国佛教的异同,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到,印度佛教求来世,以未知吸引众生,以未来安顿灵魂,相对飘渺虚无。而中国佛教,求现世,在世俗文化的包裹下,企望解决人生中比较现实的问题。消灾避祸,求安求福,体现在一个个非常具体的目的上。这种被中国文化改造过的佛教的现实主义,使民众看得见,摸得着,从而使中国佛教在民间拥有巨大的群体,而其宣扬的所谓普渡众生,阿弥陀佛,有了强有力的召唤力。
向未的《十二因缘》,非常鲜明体现了这种特色。它虽然依据过去,现在,未来对生命轮回的线索,阐释佛的教义,把人生迷茫,困顿,悲欣,苦厄作浅显,通俗的解说,从十二因缘的微言大义中,探究生命的起源与终了的因果关系。
我们从《十二因缘》文本解读中,就非常明晰感受诗卷从当下生活选取题材,其时代感非常强烈。诗人从自我个体写起。一个我是无数个我/无数个我是一个我/生命深不见底/生之前/还有过去/死之后/还有未来。这是生命轮回的三段。过去,现在,未来。
佛教中深藏的玄妙,隐涩,天机被诗人用澄明的诗的语言起而代之,把佛学那一层迷雾般包裹的面纱,被巧妙的掀开。
十二因缘,从无明到老死,十二个环节,是佛说中的生命十二个环节,这些环节紧紧相扣,互为因果。诗人的妙处,在于他把自我,社会,世相,历史,当下,紧紧相联,去阐释佛的教义,把生活中,自然界中一些常见的现象,去解释佛法中深奥的道理。如写“触”一章,诗人用自己降临人世种种奇异之举,以及黄先生站立而死的人生体验,去阐述环境对人重要的影响。尤其是对孩时放牛的经历,父母的遭遇,自然界的春夏秋冬的感受的描述,从形而上变为形而下,细微而具象。诗人从儿童的视角,去感观,去阐释“六根”的禅意,这就使充满玄幻的佛意,一变而浅显生动形象。
佛国即天国,天国仿佛与人间遥相万里,但《十二因缘》却将万里之遥的佛国拉近到人间,人世间的爱恨情仇,悲欢离合,君子的善良正直,小人的阴险龌龊,从历史的成因中剖析中国社会的许多现象,从个体的遭遇中寻找原委,让人顿悟,觉醒,启迪,亲近。他不是站立云端俯视众生,而是在众生中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,他不是大而不当高喊普世价值,而是从个体缩影去体察人生况味,剖析社会现象。这就显示《十二因緣》诗卷与众不同的社会价值和人文价值。
佛教实在是一种人生哲学,而生命起止更是溯源终结的哲学命题。所谓宗教,往往会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。《十二因缘》尽管在解答阐述这些命题时,揭开种种神秘的面纱,用诗人独有的,直面人生的诠释,但仍不失原旨的,理性的,形而上的,哲学的思辨。你看,诗人在“缘起”中,劈头就写到:素秘弄色/我的自卑经过血液循环/原来并未流出我的生命。于是诗人要从生命最初的自卑中涅槃。在涅槃不断旋转沉淀时感知涅槃/流水出云根/水最高贵/做客当下/……语言愈柔软/情感愈坚韧/我仰天一叹/明月骑鹤归。这种内因与外因的变化,精神涅槃对生命质量的提升,精神世界后天的重塑对生命的转换等等,作了诗意的思考。这种抽象,哲思,为诗卷作了提纲挈领的总括。而他在最后的跋中,更是将生命终结的哲学隐于父亲和我的际遇中,父亲企望的晚年超度,皈依,这某种意义上是人终老时的思考。作品最后写父亲与母亲同穴,让我体会到一种生命终结时最后归宿的精神向往。诗人据此由衷对生命未来发出了感慨。大地不会留下我的足迹/但是我可以为我证明/我曾确实/路过人间/而且你将是我遇到的/最后一个/干净的人。多么意味深长,多么意蕴绵绵,多么意韵邈邈!从生到死,佛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,被诗人碎骨合血,演绎成天上人间的众妙之音。
写到此,我不由想起近代“南社”著名诗僧苏曼殊。他是近代史上难得集才情识见,艺术修养,灵性慧根于一体的才俊。他生逢风雨飘摇的旧时代,历经坎坷,身世飘零。尤其是家道中落后,更经家族的歧视,差点丧命于荒野,所幸他在冷风凄雨中捡回了一条命。此后他结识章太炎、邹容、陈独秀、柳亚子等仁人志士,故他虽16岁削发为僧,但并未彻底遁入空门,而是在亦僧亦俗中关注社会现实,紧贴生活的鼓点,在时代最重要的节点,他都挺身而出,在入世和出世中,以奇僧面目示人,不能不让我们为他击节叫好。他蹈海以求唤醒民众,积极为《新青年》撰稿,从而成为革命的诗人,这堪为19世纪中国文壇奇葩!
风云流转,世事变迁,当我们环伺佛教的周遭,注视僧界文壇,我们必然将目光投向常德这片山水。今日之中国,日新月异,一日千里。向未身逢盛世,他的才华,为时代吐露芬芳,我们欣喜看到,只有在国泰民安中,佛教界才可以浸染在一派祥和之中。向未才方能行稳致远,才可能在佛教界和文学界跨界中,大展拳脚。这三卷本具有史诗品质的诗作,是这一盛世的见证,盛世的福音。向未正值壮年,正与日中天,我们对他未来,更是寄予了满怀的期望。
梁瑞郴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文学创作一级,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。现任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,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。曾任湖南省作协专职副主席、秘书长、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,《文学风》杂志主编。著有报告文学集《一万个昼与夜》《毛泽东生辰印记》(合作),散文集《雾谷》《秦时水》《华夏英杰》《欧行散记》等。散文《远逝的歌声》获中国作家协会和煤炭部第二届乌金奖,《雾谷》获全国副刊优秀作品奖等。